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一条小小的蚕,用它博大深沉的情怀,为中国披上了高贵无比的绫罗绸缎;一缕细细的蚕丝,牵出了闪光的丝绸之路,撒下一路灿烂!
蚕桑与丝帛文明,最柔软最刚劲的华夏符号,一张响当当的中国名片!它常常引起我绵绵无尽的遐想。
小时候,楼下有棵小树苗。后来,枝繁叶茂,结出了黑宝石般的小浆果,我才知道那是桑树。大人们说,桑叶可以养蚕,这是我对桑与蚕最早的印象。后来学考古,才开始留意桑与蚕的来龙去脉。
我曾在博物馆见过一条扬起头正在吐丝的家蚕,那是5300年前住在双榆树村的先民用野猪的獠牙雕琢而成,出土在河洛古国的中原。我还听过中国现代考古学之父李济先生和他发掘出那半个蚕茧的动人故事,那声音常在耳边萦绕不断。
有缘终会相逢。2020年8月,我有幸来到山西夏县师村的一处仰韶文化遗址,那是半年前我们学校与当地共建的一个考古实习基地。在这里,我再次遇到了令考古人惊喜的蚕,那是基地刚刚发掘出来的带着古泥土气息的宝贝一枚距今6000年的石雕蚕蛹,它状如枣核,通体刻有灵动的条纹,似乎在静静等待羽化成仙。老师说,它是用中条山上的花岗岩雕成,錾刻纹路精致清晰,说明先民对蚕非常喜爱和重视。我从未感到先民的生活离我们如此之近,也从未感到手铲下的每抔泥土、每枚石子都可能隐藏着惊人的秘密。
夏县师村离李济先生发现半个蚕茧的西阴村不远,像有根无形的丝线拉着,那一天,刚好有空闲,我特地去专程拜访。悄悄地,我来了,未敢惊动西阴村的半片树叶。
这恐怕是我见过最朴素最接地气的纪念碑了。红砖砌成的矮墙式底座上,伫立着一块圆顶条形纹理粗犷的黑色石碑,上面通体刻着自然随性的十三个白色魏碑大字李济先生发掘西阴遗址纪念碑。没有护栏,没有任何修饰,兀自独立在一片面积不大粗沙细石的平坦场地之中,周围是一圈自然生长的灌木、纤细的小乔木,高高低低郁郁葱葱与先生为伴,自有一番那个时代中国考古人清贫质朴、终日与泥土草木浑然一体的风情。
我在纪念碑前默立,眼前飘过100年前那位海归从仰韶村出发,披星戴月,骑着毛驴,去继续孜孜以求寻觅我们的本土文化。微风拂过,将又一组蒙太奇镜头推送到我的面前:1926年,他率人经过一个半月的发掘,收获颇丰每只能装80斤文物的箱子,装了整整76箱!为了进一步保护和研究,他想把它们运回北京,可是,没有汽车,不通铁路,他只好雇了五六十匹强壮的骡马,拉着9辆满载文物箱子的大车,历时9天,行程800余里,才运到了最近的火车站。他把那枚从这里出土、只有花生壳大小,并且被古人切割掉一半的炭化丝质茧壳,小心翼翼地带回清华,带到美国,带去台湾,反复与国内外专家探讨鉴别,就是为了确定中华独特的蚕桑与丝帛文明的源头与每个细节和关键
噢,前辈!一百年后的我,比您幸运,没有战乱,交通畅达,国泰民安。虽然这一年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干扰我们,但这并未影响我们正常的学习与生活。暑假之后,我乘高铁一个半小时就从家乡到达了八百里外的学校所在地。按照学校的教学计划,这个学期,我们要有四个月的田野考古实践。从学校到达目的地相隔数千里,为了防疫安全,学校安排我们乘包机,三个多小时便飞抵山西运城。
飞机落地,刚好是傍晚。这里离著名的鹳雀楼很近了,也是防疫的需要,我们不能去登楼观景,而是立即乘大巴直奔基地。
田野考古的艰辛我们早已闻知很多,风餐露宿是家常便饭。曾有人这样形容,远看背包罗伞像逃难的,近看又黑又瘦像要饭的,仔细一打听,原来是考古队野外发掘大干的。这虽然未免夸张,却也可见一斑。我一路想象,我们的下一站会是怎样
大巴在平坦的公路上开得飞快,不消一个小时,我们已坐在基地宽敞的大食堂圆桌椅旁。晚饭的餐盘中,有热腾腾的米饭、肉炒蒜薹、蘑菇红烧肉、肉片豆腐丝酒足饭饱之后,我才内外浏览了它的全貌。这是一组完善的大型彩钢建筑,大门旁挂有我们考古学院山西运城田野考古实践教学基地的牌子。主建筑内有教师公寓和学生公寓,装有空调、淋浴间,设施齐备,窗明几净。建筑内还有学习室、会议室、文体活动室、田野考古现场教室、考古现场工作室、文物陈列室、文物整理修复室、数字考古实验室、摄影室。还有虚拟仿真教学实验室及全站仪等全新的先进设备。
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它与前辈们在抗战时颠沛流离、与西南联大同住李庄村时缺食少医、将文物标本放在潮湿木架子上的条件天壤之别!我还从文献中知道,那时担任史语所考古组主任和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主任的李济先生,1940年至1942年短短两年间就因恶劣的生活条件先后失去两位豆蔻年华的女儿。他几近崩溃,但为了心心念念的考古事业,为了国家危亡之际那份文化责任与历史担当,他擦干眼泪,再次挺起了中华考古人的脊梁!
今日现实中,总有人以为,文物就是钱,价值连城的东西经常过手,怎么会贫到缺医少食呢?
对不起,身为中国现代考古学之父的李济先生早就立下行规真正的考古学家,是不能收藏文物的。先生至死,手中没有一件文物。
久久敬立碑前,思绪如蚕丝一般,拉得太远,太远。我该走了。我知道,你不需要更多,只有深鞠一躬。
在西阴遗址附近,我还看到一处灰砖墙面有红木格窗户的平房,中间对开的红漆木门上,悬着一块写着李济纪念馆的黑漆金字牌匾。门旁另有一块写着山西夏县西阴嫘祖文化研究协会的牌子。可惜门锁着,紫红色的窗棂里面也被遮住,从外头什么也看不见。我在有红漆木柱支撑的宽屋檐下流连徘徊几许,终不见再有人来。
嫘祖是传说中轩辕黄帝的正妻,蚕桑丝绸的始祖。对于嫘祖故乡现有多种说法,但上古神话中的人物毕竟只是传说,考古学的发现才是历史的物证。作为考古者,只能相信手铲下的所见。这也是李济先生为何对76箱文物中那半个茧壳情有独钟,深究不舍。从现有出土的文物来看,我国的蚕桑文明至少可以追踪到4000年以上。
回到我们的考古基地,再看我们学院发掘出的那枚大约6000年的石雕蚕蛹,可以判断,夏县这一带,先民蚕桑有着更为久远的历史。
光阴似箭,往事如歌。2021年是仰韶文化发现和中国现代考古学诞生100周年,中国一代又一代考古人筚路蓝缕,历尽百年风雨,难道不就像一条条吐丝千古的蚕吗?